第二十五章 天子臧否_季汉彰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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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章 天子臧否

  “这便是当日的全部情形了?”天子合上奏折,微微后仰,一手轻轻按压太阳穴,纾解额角的胀痛。这些日子他越来越嗜睡,识海却好似无底洞般,无论昏睡多少时光,也填不满疲惫的空虚。

  刘备在殿下跪拜在地,此刻得到允许,方才又起身答复:“刘备当日受困龙山,疲饿交困,浑身乏力。只知左贤王援军追至,叛军军心大乱,不战而降。

  但刘备困战之时,胡虏讥笑于山野,而将士口不能斥敌,力不能离山,全不知如何得保臣节。如今竟全军而还。全赖朝廷谋划周密,陈太守临机应变,方才有如此大捷。”

  刘备一身武绯朝服,头顶虎贲鶡尾冠,高领宽袍。长期的武人生涯使他对此很不适应,时不时轻拢袖袍,露出勒有甲痕的腕口,显得颇有几分滑稽。可崇德殿内的王公大臣,无人敢对他有所轻视。

  此时他正第二次入殿面圣,向天子献礼报捷,三月平贼近二十万众,可谓是平灭黄巾以来的第一大捷。天子大为欣慰,常朝上的第一事,便是为众卿通报大捷,并商议此战封赏。

  不管刘备出身如何,此前围剿黄巾时又有何污点,但东平军镇守青徐,三年来功绩赫赫,人尽皆知。而此次作战,刘备更是领军与数倍之敌周旋月余,南匈奴之乱能三月平定,刘备不可谓不居功至伟,当得起百官称一声后起之秀。

  天子听闻刘备所言,不禁失笑,他好不容易正襟危坐,取开案上漆盒,木盒中须卜车酉头颅已经面目全非,他想象不出这名伪王活着时的神态,便又阖上漆盒,转身问何进道:“遂高,北疆事务一直是你负责,刘卿说朝廷谋划周密,怪哉!朕一无所知。可是你别有奇策?”

  独坐首席的大将军被当众诘问,何进难掩神色里的尴尬与惶恐,只能行至殿中,对天子跪拜请罪道:“此次匈奴作乱,本就是微臣谋划不周,以致祸乱三郡,百姓待哺,饿殍嗷嗷于一州,何敢自夸以奇策?

  并州平乱,全赖以东平校尉、西河太守、上党太守三人恪尽职守,左贤王于夫罗心念皇恩。运筹帷幄,也唯陛下调东平军入并一事而已。陛下此言,教微臣惭愧不能自已。”

  何进在前方请罪,但谋划并州诸事的本是袁绍,此事群臣皆知,有人回首打量袁绍神色,但见他面色如常,安坐如山。

  天子对此毫不在意,挥手示意何进起身回座,又对刘备自嘲道:“朕哪里有什么运筹帷幄,慎侯说朕调东平军入并,是有此事。只是蹇硕至东平之时,刘卿已舍官去印,问其去处,其弟刘德然曰:在泰山剿贼。不料一日之后,刘卿便横跃中原,提兵入并,用兵何其速也!”

  此言一出,满朝公卿无不哗然,私自调兵乃是朝廷大忌,若在前汉,此事可以死罪谋反论。可此前此事朝中无人提及,只因战时朝廷恰好追加了调令,刘德然连夜给刘备送达上党,也马虎糊弄了过去。

  但蹇硕在东平的见闻却是实实在在的,刘德然没钱行贿,简雍只当不知,事情暴露也就是早晚之事,孰料此时被天子公然提及。

  刘备倒是面不改色,三拜之后答道:“陛下谬赞,去年西河太守出任西河时,便与陛下约定,今年二月调臣入并,只因青徐匪患不停,刘备迟迟不能成行,三月我得闻并州军情紧急,便知陛下不日必将调臣出兵,而战场形势须臾变幻,刘备片刻不敢耽误,以国事为上,所以私自率众先行。”

  刘备回复得理直气壮,让天子也为之木然。他敲击膝节,目光扫视殿下公卿,忽而又记起这两年堆积桌案的牒报:凉州僵持、豫州叛乱、青徐黄巾复起、长沙叛乱、匈奴叛乱、张举称帝、连京畿内的荥阳去岁也有暴民作乱。低眉再看到眼前这份捷报,天子不禁为之太息,俯首扶额叹道:“下不为例。”

  调兵一事便被轻轻揭过。

  而后天子不再多言,由司徒许相与大将军何进与群臣议论战后封赏之事,商议如下:

  西河太守陈冲功劳第一,封棠溪亭侯,邑六百户,赏五十万钱。东平校尉刘备功劳第二,封舞阳亭侯,邑四百户,赏五十万钱。上党太守朱期功劳第三,封桂櫂亭侯,邑百户,赏三十万钱。东平校尉郭大、上党典军从事吕布、并州武猛从事张杨三人封关内侯,赏十万钱,麾下将士又有若干赏赐不等。

  封赏名录交由天子审阅时,天子先将郭大名字抹去,随后将刘备功劳提至第一,陈冲移至第三,中间加入蹇硕之名,为其加封五百户,余者不动。能如此堂而皇之更改名录,不谈缘由不问群情的,也只有当今天子了。

  天子放下名录,又笑问刘备道:“刘卿,你如何看待西凉战事?”

  刘备立刻回答:“西凉胡汉混杂,武风昌盛,难以骤平,非数载之功不能克之。陛下如要拒之,斄乡侯足堪大用,陛下如要安之,非前左车骑不可。”斄乡侯指董卓,左车骑指皇甫嵩。

  天子却再次打开陈冲的奏疏,对刘备摇首笑应:“陈卿的意思,是保举你做太原太守,领护匈奴中郎将。但他坐镇西河便已足够,匈奴经此一役,难生大乱。朕的意思是,朕想调刘卿负责凉州事宜。”

  刘备沉思片刻,诚恳答道:“斄乡侯坐镇三辅经年,威望已深。如今陛下调臣负责,臣虽受沐浴天恩,然年不过三十,位不过校尉,骤然领方面之任,不仅使上下失望,内外猜疑,一旦失利,更伤陛下圣德,备惶恐不敢领命。”

  接连拒绝天子,殿中气氛也稍显冰冷。曹操跪坐殿后,遥见天子眼神凌厉,也不禁为刘备忧心。如今天子绝非容人之君,心性焦虑多疑,一怒拿人下狱可谓常事,孰料天子与刘备对视良久,他竟又平和下来,感叹问道:“刘卿,天下反贼犹如虫蚁般杀之不绝,朕莫非真是什么桀纣之君吗?”

  刘备也不料天子忽有此问,继而劝导说:“臣子乃是陛下的臣子,却也是天子的威仪,天下万民见地方臣僚,便如见陛下,臣在地方,不敢做出有损陛下仁德的举止,所以才勉有薄名。

  而如今朝廷外任众吏,不怀陛下之仁德,不念百姓之疾苦,横征暴敛,以黔首为鱼肉,以陛下为刀俎。陛下虽非桀纣之君,但是与不是,又与百姓有何干?所以陛下选用官吏,不可不体察备至,如若能使天下百姓皆知陛下仁德,贼患又岂会杀之不尽?”

  天子环顾四周,对身侧的张让笑说:“刘卿说得是忠正之言。”随即又对刘备说道:“善,我与刘卿真是相见恨晚。”当即又赏赐刘备十万钱,赐刘备中兴剑一把。

  何进本欲让刘备任骑都尉领护匈奴中郎将,但天子又说,太原太守无人上任,便拔擢刘备为太原太守兼领护匈奴中郎将。

  大功告成,刘备长吁一口气,退回群臣之中,随即开始下个议题。

  新任的并州刺史由谁担任。司徒许相上前奏对说:“如今匈奴乱平后,西河耕种误时,太原积蓄又为之一空,能得保全者,唯有上党一郡而已,如此形势,非寻常刺史所能为,不如依幽州、豫州、益州故事,设并州州牧。”

  众官深以为然,右车骑将军何苗又问:“何人可以当之?”

  太傅袁隗提议道:“州牧身处祸乱之地,握一州之筹算,正须大忠大勇、大智大德之人,朝廷先前选取黄琬刘虞,莫不如是。以我所见,不如复用皇甫义真。皇甫义真先平黄巾,威震四海,陈冲刘备皆入其幕府,又熟知民生,舍之其谁?”

  天子却直接否决,答曰:“不可,皇甫嵩当挑西面之任,听闻他最近身体小恙,待他病好,朕便命其出镇西凉。可还有其余人选?”

  众官又讨论了片刻,议论纷纷,却议论不出一个合适人选,最终天子决定宁缺毋滥,如今并州残破,不可轻怠,待找到合适人选,再行任免也未尝不可。

  随后谈及幽州战事。匈奴叛乱后,朝廷又当即派遣孟益与公孙瓒前往幽冀两州募兵,如今足有三月,募得四万士卒,其中有九千虎贲,备之以邺城铁甲,下月便将率军进攻张举张纯。

  只是张举张纯攻之易,乌桓鲜卑却克之难,如不能切断乌桓鲜卑与二张之往来,二张即使一夕战败,也能卷土重来。天子又点名刘备说道:“刘卿往太原时,兼有安抚鲜卑之任。”刘备唯谨诺而已。

  今日的常朝格外漫长,待朝会结束后,已是酉时两刻。刘备走出南宫,见街道之间百官车水马龙,才想起整日没有用膳,腹中空空难受不已,按常例他可申请在外宫休憩,但刘备受不了宫中的阴鸷氛围,还是准备在城南饮食,随后便投奔到雒阳卢植府邸过上几夜,准备旬日后的献捷大典。

  孰料出门便听闻身后有人唤他名字,回身望去,原来是曹操。两人在十年前便在雒阳熟识了,只是当时曹操闻名京师,刘备不过一幽燕游侠儿罢了。如今岁月蹉跎,两人重逢雒阳,身份相较当日却已截然不同。

  曹操负手而立,对刘备洒然笑道:“君从何处而来,又往何处而去?”

  刘备脱下虎贲冠,换上赤帻,对曹操回答:“这个问题你要问庭坚,我一个老革,哪里知道这些。”

  曹操却摇首哈哈大笑,指着他说道:“你想到哪里去了,我是问你,玄德你在殿中待了许久,饿是不饿?上月在粟市新开一家羊肉馆子,味鲜且肉嫩,你去是不去?”

  得闻有吃食,刘备拍腹感叹道:“京畿的馆子我一向不敢多吃,此次回京我也未带浮财,如何享受得起啊!”

  不料曹操一拳打过来,和他勾肩搭背:“陛下赏你五十万钱,你还没钱?钱我出便是,你再跟我说说并州的战事!”

  刘备自无不允,两人嘻笑着谈论起最近的豪杰人物、名马宝剑,还有美女华服,一齐乘上马车挤进人群之中。

  中平五年六月,京畿还沉浸在大汉最后的平和之中。

  (第二卷天野苍茫完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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